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责任或者说使命，

让历史上不同的女性被看见，

(资料图)

被呈现出来。

毛立平·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教授

格致论道第91期|2023年3月4日 北京

大家好，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毛立平，是做历史研究的。提到历史研究，大家可能对政治史、经济史这样传统的话题比较熟悉，但要说到性别史，是不是就比较陌生了呢。

那什么是性别史呢？提到性别，大家可能首先会想到男性和女性。没错，性别史就是研究两性以及他们在历史上互动的过程。不过目前的性别史研究还是主要偏重于女性一些，它的前身就叫做妇女史研究。

其中的原因是，中国传统的历史，不管是正史也好、野史也好，所书写的内容是以男性以及与男性相关的事物为主。他写作的目的、或者说写作时预设的读者对象也是男性。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历史是由男人写的、写男人的、写给男人看的。

女性在历史上多数时候缺乏受教育的权利，没有科举入仕、做官的权利，甚至没有参与家庭以外事务的权利。大家都熟悉所谓“男不言内、女不言外”，所以使得女性成为了历史当中无声的群体。

但是毫无疑问，占到历史总人口一半的女性，她们也是构成历史的主体。所以如何才能让这无声的主体也发出她们的声音，揭示女性在历史进程中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这就是性别史研究想要做的，也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从事的工作。

从列女到烈女

已完成：10%//////////

有观众会说，历史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女性啊？比如我们可能听说过《列女传》，《列女传》是很难得的在历史上，而且是在正史、也就是大家熟悉的“二十四史”当中一直留有记载的一个女性的部分。

其实最早的《列女传》是汉朝的刘向所著。大家看这个目录，刘向所写的《列女传》中包含了各种不同类型的女性，我们突出了一下第七卷，它叫“孽嬖传”，描写的就是一些祸国殃民的负面女性的形象，里面大家比较熟悉的可能有妲己。

那从《后汉书》开始，《列女传》就成为了正史当中固定的组成部分。只不过正史当中的《列女传》所包含的女性形象却缩小为只有“仁孝”“慈爱”“智勇”“节烈”。而且越往后，像这样的一些典范的女性形象，其典范的含义就变得越狭窄。到宋朝以后，大概就只剩下了“节烈”，而且是特别奇苦的“节烈”才能成为女性入传的资本。很多女性往往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被写入到传记当中。

这虽然让女性在历史当中留下了她们的名字，但是背后的背景和它所呈现的事实，其实是非常残酷甚至是惨烈的。传记的书写者们在向大家灌输这样一个思想，就是要不断强化宋代以来的贞洁观念，让女性用生命去献祭。

而且由于历史上多数女性是不识字的，在正史当中设置《列女传》这样一个固定的组成部分，它的目的不在于给女性读者去看，而是给男性看的。它是想用女性的“贞”来讽喻男性的“忠”。如果女性可以做到对丈夫的贞洁，那男性就更应该做到对君主的忠诚。所谓“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说的就是这个含义。

从这个角度，大家可以看出《列女传》也是以男性的视角和价值观来书写的，而且是写给男性看的。所以我们觉得《列女传》也不能算作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性的历史。

可能有人会说，普通女性没有什么事迹、没有话语权、也没有留下记录，那有权力或有地位的一些女性是不是会好一些？

的确，历史上也有像武则天、慈禧这样的女性，她们留下的相关记载也确实比普通女性要多很多。但这毕竟是个例，我们不能靠个位数的女性撑起整个中国女性的历史。如果稍微深究一些就会发现，即便是很多皇族的女性群体，她们在历史上也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下面，我就以清朝的公主为例来给大家做一个说明。

从清代公主的名字说起已完成：30% /////// ///

我是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的，所以我主要关注的是清代女性。给大家提个问题，提到清代的女性，大家知道的有谁？

其实这个问题我问过不少人，多数人可以回答出孝庄和慈禧这一头一尾两位太后，当然喜欢清宫剧的朋友会补充说还有甄嬛。其实除了这些个别的人之外，多数女性都没有留下名字，包括我们刚才提到的公主群体。

清朝一共有95位公主。每当说到公主，可能不少人会知道汉朝的馆陶公主、唐朝的太平公主。但清朝离我们这么近，清朝有哪位公主？知道的可能很少。

大家不知道清朝公主的名字，首先一个原因就是她们的确没有名字。在入关以后，清朝公主生下来就没有任何历史记载她们的名字。她们一出生就只被称作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或者皇长女、皇次女、皇三女，一直要等到了十几岁、到了结婚的时候，大概才会给她们一个品级和封号。

我这里以乾隆皇帝和他最爱的原配孝贤皇后所生的女儿“和敬固伦公主”为例。“固伦”是她的品级，清朝公主分两个等级，皇后所生的女儿封为固伦公主，其他所有妃嫔生的女儿封为和硕公主。那前面的“和敬”就是她的封号，等她到了十四五岁要出嫁时，皇帝才给她一个封号。

和敬公主是乾隆皇帝和孝贤皇后所生子女中唯一没有夭折、健康长大成人的，她在一生当中备受皇帝的宠爱和关注，备受皇族和皇室的重视。但这样一位备受重视的嫡女，她依然没有名字，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等级和封号而已。

也许有人会说，清代的公主没有名字，是不是因为她们做出的历史贡献比较小？比如唐朝的文成公主大家都知道，因为她有很重要的历史贡献。但大家知道吗？清朝一直执行“满蒙联姻”的政策，在清代前中期，绝大多数公主都是要远嫁到蒙古草原上去的，她们大概十三四岁甚至十二三岁就离开父母和皇宫到蒙古草原上去生活，用自己的青春和一生换来清朝民族融合以及国家和边疆的稳定。这样的贡献并不能算小吧？但皇帝和历史的书写者们大概都把这件事情看得理所当然，并没有对她们的贡献予以任何的突出。

即便是在今天，“满蒙联姻”也是被作为一个政策来研究的，大家更关注它的政治意义以及实施的效果。至于公主在远嫁之后，她们的婚姻幸福吗？她们在蒙古生活习惯吗？为什么清朝公主的寿命普遍那么短？为什么她们的子女数量那么少？清朝的皇帝为了保证满蒙联姻的效果，每十年才允许公主回京探亲一次，这个做法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这些都是以前没有关注到的点。作为一个性别史研究者，我希望能够关注到这些。但将这些点都关注到其实不是容易的事，因为清朝公主的史料比较少，远远少于皇子的相关记载，现有史料也特别零碎、零散。需要把这些很分散的史料，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一点一点补缀起来，拼凑出清代公主的生活状态。

我想看看她们在宫廷当中的地位是怎么样的？她们和皇子之间生活或地位上的差距在哪里？她们在出嫁之前和之后有什么不同？她们在出嫁以后以什么样的渠道和方式来跟皇室继续联系？皇帝对她们除了政治利用之外，还有没有体现出来父女亲情？

通过回答这些问题，我们希望让无名的清代公主显露出在历史上她们曼妙的身影。当然，我希望自己的研究不仅在学术圈，还有更多普通人一起更多地了解一些清代的公主。所以在我主讲的一个科普栏目《细说紫禁》当中，也专门做了公主的专题。

当时在做这一专题时，小编还提醒我说：毛老师，大家可能对清代公主都不了解，她们跟唐代或其他朝代的公主还不太一样，讲这个专题恐怕收视率不会太高。我说：没关系，我们就试试吧。结果这一集播出后反响相当好，很多观众在下面做了各种留言。

这里只截了其中很小一部分，我看了这些留言以后也很感慨、很感动，这也确实是鼓励我继续把科普工作做下去的主要动力。

让历史中的普通女性被看见已完成：50% /////// ///

其实，公主群体还不算最难研究的，更难研究的是清代更广大的、处在最基层的那些普通女性群体。她们没有受过教育，每天过着枯燥的、艰辛的、单调的生活，没有文人把她们的生活记录下来，她们是怎样的生活状态实际上更难知道，所以真正成为了历史上无声的群体。我想让她们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努力研究的一个方面。

在清代有一类档案，可以给我们一窥清代基层女性的生存和生活状态打开一个窗口，那就是司法档案。比较可贵的是，清朝有几个县的县级司法档案保留了下来，是到现在为止研究县以下基层社会特别难得的宝贵材料。

说到州县司法档案，我在这里先给大家做一个简单的解释。大家在影视作品当中都看到过县太爷升堂审案吧，他旁边会坐一个书吏，把审案的过程或供词都记录下来。这些记录保留到今天，就是我们刚才说的这个材料。

在司法档案中，清代有不少基层社会的女性到县衙去告状。当然，女性告状的比例还是远远低于男性，但我们已经很难能可贵地看到这些女性走出了家门，走出了自己所生活的小乡村，走到了县城，走进了县衙，为家人以及自己的利益和公平而不惜诉诸公堂。甚至有些妇女如果在县衙里打不赢官司，她就上控到上一级府衙，如果再打不赢的话，一直会到京城去京控，就是到北京的最高级司法机构去进行控诉。

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是不屈不挠地跟被告、往往是男性以及各层级的官吏们，去进行各种斗争和斡旋。而且还特别会巧妙地利用自己的性别弱势，比方说我是女性，我是一个孀居的妇女，我又老、又贫穷、又可怜，用这样的策略引起县官对她们的同情，做出有利于她们的判决。

这个过程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我们对清代下层女性的刻板认知，她们不是那样愚昧、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待在家庭之内的，不是的。她们有很强的生存能力，有较强的对社会的认知，甚至还有一定的法律意识。

当然，在看到清代女性在诉讼当中矫健的身影的同时，我们在司法档案中也确实看到了下层女性的可悲和可怜。

在档案中，可以看到很多男性向官府报告家中女性自杀的案例。按照清朝规定，家里不管是什么人自杀都不能随意掩埋，必须报案，然后等官府派人、一般是县官本人还有仵作到现场去验尸，勘验完尸体确系自杀后才能结案，然后掩埋尸体。因为女性自杀的比例比较大，所以让很多地方官也不胜其烦。

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这是雍正朝著名的大臣田文镜，他在做河南巡抚时曾经发的一个告示，是说乡村的妇女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辄自杀。这样的自杀行为一方面增添了官府的工作量，每一次自杀他们都得去看、去验尸，然后走结案程序，很麻烦；另一方面把社会风气都带坏了。

因为大家看这里的矛盾，什么公婆一言不和，丈夫半语不投或者和邻居发生了一点吵嚷等等。难道婆婆管教一下儿媳，丈夫管教一下妻子，不是应该的吗？怎么还能导致自杀呢？这不是对三从四德的儒家伦理准则的严重挑战吗？所以他才发这样的告示劝阻和禁止女性自杀。

但是当我看到这样的记录之后，真的深深为这些基层女性感到难过和悲哀。在自杀案件的背后，往往反映出她们特别低微的家庭和社会地位。其实每个自杀案件，引发自杀的那一次争吵、矛盾或是被训诫，往往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此之前，她们一定备受欺侮。我们只要稍稍分析一下这些案件就可以看到相关的记载，她们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选择用自杀这种最激烈的、放弃自己生命的手段去表示反抗。

但她们的自杀却完全没有引起县官的重视或同情，只觉得她们动辄自杀增添工作量非常麻烦。清代官员这种高高在上的冷漠态度是他们对女性不理解而导致的不同情。我希望把这段历史也呈现出来，让这些女性的生命也被看见。

在研究自杀案件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深入思考。很多男性在报案时，报告家里女性、也就是他们的妻子或儿媳自杀时，会说这个女性因为“遇邪”了，被一些所谓“邪祟”的东西控制，于是实施了自杀行为。这里有意思的一点是，如果男性在报案时说妻子或儿媳因为其他原因而自杀，那他们所说的这个原因必须是合逻辑的，而且是县官能接受的一个理由才行。

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大家可以看第一个案例：四川巴县有一个叫戴伦志的，他报告说他妻子因为没有看好自己家里的猪，导致猪把所有黄豆都给吃了，于是情急之下自杀了。县官看完这个报状后，就在上面批道：荒诞之词！自己家的猪吃了自己家的黄豆，以至于跟一只猪置气而自杀吗？这不合情理，就把他的报状打回去，让他重新来报。

但是，对于男性说妻子或者儿媳因为遇邪而自杀的案例，知县们却从未提出任何质疑，起码在我看到的史料当中是没有的。在这里也举一个例子，是一个叫何廷忠的人，他报告说自己跟妻子结婚已经十余年了，夫妻感情很好。但就在道光七年的一天，他出门在外时，妻子在屋里倾倒粪桶遇邪而自杀。也就是说，粪便这样污秽的东西可能让她遭致了邪祟，于是她就在屋里自杀了。县官对这个描述没有产生任何疑问，让他顺利结案回家掩埋尸体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这就是性别史学者应该要做的分析了。首先，女性在时人眼中，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体质上都属于孱弱的群体，她们本身就很容易被邪祟控制。相对于男性而言，当她们处于气愤、情急或生病、病痛这样比较虚弱的状态中，邪祟更容易趁虚而入。这就使得原本在男性看来因为一点小事动辄自杀这样理解不了的问题变得合理化了。因为不需要理由，她就是被邪祟所控制了。

其次，它还大大降低了与自杀相关人员的愧疚心。不论他们在女性生前对她们进行了怎样的责打或欺侮，都跟女性的死没有关系，唯一需要负责的就是“邪祟”，它变成了主要责任的载体。

而对于清代官员而言，他们为什么能轻易相信这一套理论？因为他们也不关心女性究竟是为什么而自杀的。其实清代法律当中有一条叫威逼人致死罪，如果一方用自己的武力也好、势力也好，逼迫另一方致死，是构成犯罪的，要予以处罚。但在县官眼中，家庭内部的暴力和纷争以及邻里之间的小纠纷都完全不属于威逼人致死的范畴，所以他们认为女性自杀基本上没有任何涉及要进行法律判罚的内容，那就尽快结案了事。

一同谱写今天的女性史已完成：90% //////////

刚才我跟大家从两方面分享了一点我在研究当中的感受。转瞬之间，好像时间过得非常快，我做性别史研究已经20多年了。在我刚做这个研究时，当时还叫妇女史研究，它还刚刚起步，学科的氛围或者地位也远远无法和政治史、经济史、环境史、军事史、哲学史、思想史等等相比。

我还记得当年我的一位老领导曾经劝我说：小毛，你很有资质，但做历史走主流的研究道路比较好出成果。我明白这是一个非常善意的劝解，因为妇女的史料比较边缘、也比较碎片化，这个学科也比较边缘，史料很少，确实不是一条容易走的路。

可能是我性格当中的一点执拗，以及作为一名女性研究者，我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责任或者是使命，让历史上不同的女性被看见，被呈现出来。可能是这些原因支撑我一直走下来，也有幸成为与中国性别史研究一起成长起来的一代学者。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不仅希望研究历史上的女性，而希望把男性也纳入到研究范畴：研究历史上的男女两性是怎么互动的，以及他们如何共同推进了历史的向前发展。这也是我们刚才说的从妇女史要转向性别史的这样一个过程。只不过由于以前的历史研究多以男性为主，所以现在的性别史还暂时要多研究一些女性，这样才能拉平在历史上男女两性所占的比重。

鉴古知今，我们在研究历史上女性的同时，其实也在不断加深对于我们自己的认知。毕竟一百年以后，我们也将成为历史，那今天的我们能为未来的历史做点什么呢？我们今天怎么样做，才能让一百年后的我们不再成为那个无声的群体？在座的和各行各业的女性朋友们，都和我一样共同做着努力。

把妇女还给历史，也把历史还给妇女。让我们一同探索好历史上的女性，也一同谱写好今天的女性史。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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